五年级的语文老师是个很有想法的研究生,那时总觉得他来我们这处荒僻郊区的小学是屈才了。

他教我们气沉丹田的朗诵之法,他的字是宛如篆刻一般锋利遒劲的仿宋体。他会在数学老师生病时抽出整个下午带我们玩「你画我猜」,并让我们上黑板写一个最喜欢的字。他来帮我们拆解我们的性格。我不记得他解说的内容,但我记得我第一个举手上台,提笔写了一个「梦」,或许日后对林夕和粤语歌的偏爱,也正是缘起于那个不经意的契机。

他会鼓励我在练笔本的作文版块开连载写小说,那时我刚刚被朋友背弃,与同样落魄的小王走在一起取暖。

我在贴吧上连载标题是【不是玛丽苏】的玛丽苏同人文,而她写《差生也有一片天空》。

那时候我尚在家门口的两所初中之间抉择,而她们的母亲则很有远见地要将她们送去遥远的汉阳读书。

「三初中?」

我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年幼无知只在汉口有亲戚,尚不知有武昌,无论汉阳。但我立即用三分钟作了人生中最大胆的决定,和爸妈说我也要去三初读书。恰好还剩下最后一次入学考试,我被分去了平行班,和她们遥遥相隔两层楼。

大人总是喜欢议论上了初中时候的改变——谁谁谁小学成绩好,但初中理科变难了就不行了。

那时因为好友的猝逝,外公的病危,死亡创伤带来的焦虑症和 OCD 让我的成绩常常浮动,年级第三十和第三百或许只是两次相邻考试的排名。

敏感的自尊心不容许我在失意之时与老朋友联系,于是也就没有再联系。

初高中我为着所谓的「高考之后再兼顾兴趣爱好」这种冠冕堂皇借口而放弃了写字,实际上可能是不愿承认自己才华有限。

整个高中都沉溺在漫长而汹涌、绵延不绝又琐碎无比的情绪潮水中,被情感裹挟着前行,把看过的每一册诗词都变成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工具。

我肤浅地一目十行几百万字的网文,看无病呻吟没滋没味的青春文学,又跟着知乎推荐而看了一本又一本实则消化不了的严肃文学作品合集。(注:今年才知道这种症状是 ADHD 所致…)

而她在高二重燃了对写作的热情,结识了好多志同道合的网友,包括小白。

她开始一本接一本地看书,创作。

还有一些碎片记忆——

她初中给我发了一长串消息,说在操场上看到了我,和朋友们玩得很开心,所以她也不敢前去惊扰。

我也状似惊诧地热情回复了很多句客套话,大意是说不要瞎想,随时都可以联系云云。

其实心里想的是,我也是。

高中毕业时我们才恢复联系,间中已经过了六年。

领毕业证的那天我一眼就从人群中看见她,犹豫着打了个招呼,在车上聊了一些有的没的,政治、艺术、文学,或许还有其他。

我们交换了微博 ID,想要弥补彼此错过的人生。

她叫「致你十一个碎片的月亮」。

她是个很有灵气的变态,一直都是。

可是后来我们也只是做了点赞之交的网友,直到去年夏天方公子在朋友圈评论区忽然来了一句:

我们什么时候一起吃个饭?

就很自然地建了三人小群,一上来就开始大谈特谈十年来未曾对外人言的秘辛。

聊了一个晚上,仿佛从未错过大家人生中没有共同记忆的那九年空白。

很难相信是以这样的方式恢复联系,或许是因为我和小王本质上是同一种人,而方老师则恰好是我们的反面。

我日子过得很糊涂,但把你人生的细枝末节都记得很清楚。

在二十五岁前夕我终于又开始写作。

虚构的、非虚构的,古文的、现代的,诗词或者歌词,像是要弥补选择理工科后和被情绪病纠缠的那些年错失的遗憾。

当我决心开始创作时才发觉,打开备忘录,翻翻聊天记录,仍然有大段大段的文字可以翻阅,原来我从来没有停止过记录。

忽然就想起自己最初的微信名—— 「漫长的道别」,取自八月长安某篇小说的番外。

我听到她说谢谢我。

谢谢孤军奋战这么多年,终于迎来了一个二十六岁的我。

一个迟到十年的战友。

我们牵着手,一起对这场青春期,做最漫长的道别。

自此以后,好的都留给她,剩下的人生,我已足够成熟去消化。

距离青春期已经过去十年,我早已不再读她的书,也不再把她视为人生偶像,不再把她说的话奉为圭臬。

只是重新捡起笔的时候,耳边响起十年前第一次听的那首歌:

这十年来做过的事, 能令你无悔 骄傲吗?

那时候你所相信的事, 没有被动摇吧?

其实很多事都已经改变,也做了很多旁人眼中不理解的决定,但兜兜转转还是成为了十年前想成为的大人的样子,也终于可以给十五岁停止书写的自己一个交代。